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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8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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國師轉動他那有限的腦子, 最後在靈陣裏茫然地搖頭:“我聽不太懂,理不清。”

“看出來了。”

“但是,您說到一個地方。”國師像個笨笨的乖學生認真詢問,如果此刻他不是被潛離的靈力陣困住的話會更乖。

“您說我是妖, 我生前是妖怪嗎?”

潛離轉頭看向他, 一片欲言又止。

國師認真地解釋起他的來由:“我想吞噬這位前輩, 我覺得他香之外,還能給我強勁的靈力滋補, 能幫我找回我過去的記憶。半仙先生,如果您知道我的身份,那我就不用吃人了。”

潛離看了他半晌:“你怎麽死, 怎麽成為鬼將,一點都不知道?”

“我弄丟了記憶。”國師敲敲他的傀儡腦袋,“鬼生前也是生靈,有記憶經歷才叫活過一遭, 我忘記怎麽活過,我便只是一團虛無的臟東西。”

鬼軍們泫然欲泣:“頭兒……咱也不算東西啊,頂多一團看不見摸不著還沒有氣味的空氣。”

“不, 我們是鬼軍。”國師扭頭和他們灌鬼湯,“我們是死而不散的軍隊, 鄭國無形的脊梁,人世值得眷戀守衛的證明——這是王親口對我說的。”

鬼軍們唉聲嘆氣:“和毒唯沒啥話好說的。”

國師轉頭看潛離,眼神因期待而亮起:“您能告訴我嗎?”

潛離走到他面前, 伸手放在他天靈蓋上,瞳孔短暫地泛起金光。國師寒毛直豎, 這軀殼只是用來填裝他鬼魂的容器,他感受到的戰栗都來自神魂。

黯淡的魂魄像是被一只天外的手抽出, 散落的記憶如發光的碎片遍布人間,最終定格在鄭國之內。

潛離松開手,低聲:“你知不知道已經無所謂了。昔日鄭子祭出至陰的血脈,你祭出的是自我,從此生前萬般與你無關。不管生前如何,你如今都只是一只鬼。直到魂歸天地,你還是一只鬼。”

國師的神情依然帶著些呆滯,聽到些否定的話也沒有失望生氣,只是應道:“哦,原來這樣。”

他低頭自言自語:“我確實只是一只鬼,我沒有溫度。我只能成為別人的鬼,無法成為他的家人,友人。我的溫度永遠是鄭國冬天的大雪,和逢春沾不到邊。”

潛離眼睛發疼,擡頭看向墻壁。他閉上眼睛,分魂出竅,飄到了隔壁。

鄭王果然被安置在郭春山的屋裏。鬼將與契主的契約讓他不能離開主人七步之內,於是他跑來尋找答案,也把自己的主人背來,悄悄放在了隔壁。

鄭王此刻正躺在床上,蓋著厚被子氣息平穩地沈睡。而這間客房原本的主人郭春山小兄弟則被鬼軍們搬到了地上,而且還睡得像死豬一樣沈。

潛離的分魂上前去,擡手垂在鄭王的天靈蓋上。因只是分魂,追溯記憶便困難漫長得多。他花費了小半時辰的精力,才將他們的過往簡短地捋完,而後把該告知的東西化成一場夢境,以指尖點在鄭王的眉間。

寒冬終將融化,只是總有些人的明天不再有春光明媚。

潛離給了答案,從此王與師的盡頭一望無邊,每一天都是盡頭與結束。是停留寒冬裏,還是把雪天過成立春,都隨生者的心意。

留下來的生者毫無選擇,離去的亡者亦然。

周刻陷入了死循環。

他每天都在看“自己”的背影。

那鬼將最遠的自由距離是鄭王的七步盡頭,他兼著各種身份,一切以契約持有者的主人為至上命令。某種意義上而言,他也是鄭國陰影下的王,誰也不需要看見他。

鬼將的目光長年累月地聚焦在主人身上,身後的狐妖長年累月地望著他,從起初的崩潰和絕望,到最後和鬼將如出一轍的機械麻木。鬼將是鄭王的影子,狐妖是鬼將照不出的影子。

前十年,狐妖作天作地,圍繞著鬼將做盡一切智障事。

無數次怒不可遏,他對那背影咆哮無數次:“你回頭看著我!”

第二個十年,狐妖闖進陰府作天作地,閻王閉門不出,黑白無常堅強地同狐妖周旋了十年。

“他若死了,便該輪回!為什麽會變成那副鬼樣子?!”

“契約上有他的死契。六公子,你改不了的。”

第三個十年,白無常心軟,告訴了他。

“六公子,你情劫已經歷完了。”

“……什麽意思?”

“你已經不需要再歷情劫了,這一世便是圓滿結束。履行完契約後,鬼將都將魂歸天地,不再受六界輪回之苦,超脫化外,得大清凈。”

“這是什麽屁話……”

“實話就是,我的生死簿上寫著,這一世結束,您和情緣者便不再有瓜葛,您的劫數可盡,對方亦然。”

第四個十年,狐妖不再作,安靜地待在鬼將七步之外。

“我不是故意來晚的。”他終於對那背影解釋晚來,聲線從青稚變成了沙啞。

“我的五哥飛升失敗,受了重傷。我和其他哥哥輪流給他護法二十年,他從千年修為降為百年,成了只獨眼狐貍……”

潛離說著低低笑起來,寒冬深處,眼淚落在地板上頃刻間凝結為冰晶。

他說得小聲,他聽得認真。

“我出關那天……推演的星象告訴我你已十八歲,我便來了。”

鬼將靜靜地等著後話,然而等了許久什麽都沒有,於是他背對著對他說:“家人比什麽都重要。你應該回去照顧他們。”

潛離搖頭:“五哥有自己的緣和劫。我們能陪他的只是幾段最難熬的歲月,他跨過去了,和他一起走的便不再是我們。而我……也有自己的緣和劫。”

“你就在那裏站著,不回頭也好,我知道你在我眼前就夠了。從前待我無止境的好,我便理所當然以為這善緣綿延不止……”

鬼將打斷他:“這只是孽緣。”

潛離盤腿坐下,靠在冰冷的宮墻上沙啞地笑:“孽也好,業障也無礙,我還沒看夠……就已經看一眼少一眼了。”

鬼將默默站著,背影數年如一日。

狐妖望著這背影,困倦時揉揉眼睛睡了過去,眼角還沾著濕痕。

隨後周刻的視角總會在這類似的時刻發生跳轉。狐妖閉眼睡過去,鬼將僵硬地無聲蹲到他面前,輕而又輕地揩過狐妖的眼淚。

這淚珠不易得,每一顆他都小心藏好,裝在傀儡身軀空空蕩蕩的心口裏。

第七個十年,鄭王壽終正寢。

人與鬼的契約理應將在這時結束,囚禁奴役了七十年的領鬼將解脫於六界。

潛離一眨不眨地瞪著那背影,等待終末的結束。

但鬼將沒有消失,他單膝跪在新的王腳下,成為第二代鄭王的影子,繼續他的奴役生涯。

潛離呼出一口氣,喜悲難分,繼續待著。

後來,新王成老王,下一代再起,那死在十五歲的鬼將依舊是鬼將。人間滯留不走的鬼軍被他渡走了五波,陰府無常的累活他分擔了最難的一塊。

如此三百年。

他走的那一天毀壞了獻祭過他也獻祭過前人的祭壇,給下一代的鄭王立下最不像詛咒的詛咒:“從我以後,鄭氏至陰血脈再無法成為鬼將。”

臨走前他來到狐妖面前,輕問:“如今看膩了嗎?”

狐妖答不出話來,只是淚水止不住。

鬼將伸手接過他的眼淚,舔了指尖的淚珠,僵硬地搖了頭:“我終究是嘗不出味道。”

“那就別嘗……”狐妖捂住自己的眼睛不成聲。

“別嘗。”鬼將重覆,他取出一段墨布給狐妖綁在眼睛上,動作僵硬卻輕柔,“你也切記。”

“別看了。”

“我……走了。”

狐妖終究忍不住大聲哽咽起來。

周刻的視線由黑暗轉而模糊,依稀看見了面前彎腰的黑無常。

“我想和陰府簽契約。”

“您能給我們什麽?”

“兩百年無償勞力。渡不了的怨魂推到鄭國來,我替陰府辦差。”

“但您的身份是鬼將。”

“這才方便,不是麽?”

“我的意思是,如果您簽訂這契約便將有兩份苦差,一是人間的鬼將,二是陰府的鬼差,這是兩份奴役。”

“是,那……能實現我的所求嗎?”

黑無常肅穆:“您求什麽?”

鬼將答:“我想求輪回。”

無常詫異:“鬼將一職結束後便可超脫六界,您為什麽反而要八苦輪回?”

他下意識地擡手捂住了心口。

“……超脫沒有八苦,七情,六欲。”

沒有一只狐妖。

黑無常斟酌片刻,豎起三根指頭:“可以,再加三十年苦役,整合三百年。”

鬼笑起來:“好的。”

“走之前怎麽不告訴他您還有輪回?”

“不了。”他撓撓頭,“下輩子……他還是別來找我為好。”

黑無常無語了半晌,友善地提醒他:“那麽您這三百年白幹了。”

“哦。”

黑無常總覺得有些噎:“……”

鬼將——周刻回頭,看見了站在原地蒙著眼睛哭的小狐貍。

“我只是沒看夠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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